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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尘与清供的对话:一场跨越时空的美学之旅

发表时间: 2021-03-08 17:40

流尘与清供的对话:一场跨越时空的美学之旅


所谓雅舍,是古代中国旧时读书人“夜眠人静后,早起鸟啼先”的圣地,是文人雅士“朝有林鸟,翻书惊宿露;暮着月色,搁笔落花香”的精神家园。在崇尚诗文才学、学而优则仕的古代中国,每一位文人雅士都渴望有一方自己的天空,古香古色、典雅诗意的雅舍书房便是安顿心灵之所。而雅致精美的文案清供,营构了浓郁的书香氛围,与主人的精神世界相契合;一套传统书房家具,几件古玩字画,案头笔墨纸砚,闲来兴起,随性涂写赏玩。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,文人骚客的理想在这有限的空间里腾挪收放。临轩倚窗仰望星空,足以穿透物欲横流的阴霾,远离尘世的狂躁,让思想与心灵超越粗糙与荒凉,尽享“寂寞的欢愉”。灯下把玩清物,窗前吟风弄月,一案一椅,一屏一几,一花一草,一杯香茗,一炉沉香,“云烟落处,闲来听春草”的悠然之间,早已澄怀观道,静照忘求。

“莫恋浮名,梦幻泡影有限;且寻乐事,风花雪月无穷”,这是一个文人梦想中的别有洞天。


扪心而论,雅舍无关功利,自古便是阅诗书、观锦绣,释放心灵自由之所在。置身这方天地,闭门即是深山,读书谓为净土。明代陈继儒《小窗幽记》如此描绘其理想的家居生活:“琴觞自对,鹿豕为群;任彼世态之炎凉,从他人情之反覆。家居苦事物之扰,惟田舍园亭,别是一番活计。焚香煮茗,把酒吟诗,不许胸中生冰炭。客寓多风雨之怀,独禅林道院,转添几种生机。染瀚挥毫,翻经问偈,肯教眼底逐风尘。茅斋独坐茶频煮,七碗后,气爽神清;竹榻斜眠书漫抛,一枕余,心闲梦稳。”

晚明张岱《陶庵梦忆》中收录的《不二斋》对明代文人自我营造的书房雅室极尽铺陈:“图书四壁,充栋连床,鼎彝尊罍,不移而具。余于左设石床竹几,帷之纱幕,以障蚊虻,绿暗侵纱,照面成碧。夏日,建兰、茉莉芗泽浸人,沁入衣裾。重阳前后,移菊北窗下。菊盆五层,高下列之,颜色空明,天光晶映,如沉秋水。冬则梧叶落,腊梅开,暖日晒窗,红炉毾氍。以昆山石种水仙,列阶趾。春时,四壁下皆山兰,槛前芍药半亩,多有异本。余解衣盘礴,寒暑未尝轻出,思之如在隔世。”体现了他对书房家具陈设和园艺布置高超的审美水平,也反映了明亡后,他对人生渺茫的深沉感慨和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。

张岱、陈继儒,他们都以绮丽隽永的文笔描述自己心中的书房雅舍、清供陈设,案头雅赏,传达出传统文人精致的生活仪式,素雅的人间清欢。诸如此类的明清文人的闲散小品实在太多。除张岱的雪中西湖,陈继儒的小窗怡情外,李渔的闲情偶寄,张潮的幽幽一梦,所有这些长篇又清雅、混迹尘中却又高视物外的文字,其实都只写了一个字,叫做“趣”。情趣、雅趣、志趣、意趣,都在其中——这人生一个“趣”字,就是他们对身心的出离,对生死苦乐的超越。

自周王朝制定礼乐,完善各种制度,制定器物规矩,开创一代文明盛世景象,才使得后世孔子赞美说:“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中国古代文化,在先秦是庄严肃穆的诸子百家,在秦汉是典雅华丽的楚辞汉赋,在两晋是微妙清通的魏晋玄谈,在唐宋是诗词,在宋至明中期,是理学的异军突起,在明中晚期至清初,则是明清小品、文房闲趣和笔记小说。明清文人们,事无巨细,都喜欢写下来。仿佛那一处庭院、一间雅室、一件器物、一片花草、一点心得、一缕情思,便是人生微言大义,生活之清净佛土。

明人古诗云:“流尘开坐上,清供满斋中。”流尘即为牡丹为雨所败后,落红委地,化为尘泥。 一室之中,目对清供,则令人顿生沁爽,而无尘氛之俗。清供,即是中国文人对生活之美的虔诚与顺从。清幽淡雅,淡中有味,清中有贵。它是愈俗的良药,也是人间的清欢。文案清供,包括旧时文人和宫廷内府文房书斋案上所陈设的摆件古玩,与这些摆件古玩的座托、几架、箱盒等,型制虽小,气韵超拔,是明式家具的微缩与精粹。作为日常的文玩雅趣之物,其用料之考究、做工之精湛、虽于身为长物,于世为草木,却能令室中生雅,如一味良药,治愈心目之氛俗,而为历代文人墨客所钟情。明清文人与失意官宦期望过一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。在这些文案清供的陪伴下,追慕魏晋、宋元文人的行止和心绪,避世逃遁,安妥心灵,独善其身,保全人格。无论是酒瓢、诗筒、笔筒、香筒、笔架,还是镇尺、臂搁、墨床、屏风、几案、棋盒,都是他们眼中的山林,心中的乐土,在浮华喧腾的市井巷陌中拥有这样一方清幽雅致的天地,是何等的别有洞天。

清供之风主要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。永和九年,暮春之初,王羲之在会稽山设兰亭雅集,消灾祈福。山林中人们煮茶弄酒,一觞一咏,畅叙幽情。石头上摆的瓶花、茶壶等也成为了清供摆设的雏形。及至宋代,清供已成了文人生活的一部分。宋代文人追求雅致的生活情调,极重视文房书斋之陈设,将金石、书画、古董等物精心摆设于案几上,还将其勾勒成画作挂在墙上,意在祈福纳祥。

明清时期是清供的鼎盛时代。上至帝王,中至达官显贵、文人墨客,下至普通百姓,无一不对文房清供有着莫大的兴趣。文房器物,其实那主要是明清文人的书斋雅趣和闲情。对于传统的文人来说,建立完美的书斋,玩味其中雅趣,无异于建立一个属于自我的世界。

众所周知, 中国文人们对于精神世界的重视,是举世无双的——他们期待让心灵自然舒展,没有任何妨碍,故此需要建立一个与外部喧嚣的世界隔离,能够“坐观万景得天全”的明妙之境。这种需求一旦投射到了现实,就生出了各种各样奇巧精美,妙趣横生的文房雅器,让它们能够为自己代言。他们竞奇尚巧,用雅致的玩意儿来“纳须弥于芥子”。

他们可以用极细致的螺钿,在典雅的黑漆上镶嵌华彩缤纷的花纹,不过是为了装饰一件小小香盘。他们把矗立在山壁古寺中巨大佛像,浓缩为小巧的摆件,放置案头,成为他们在书斋中一次次参禅悟道的见证者,抚慰他们在尘世中疲累的心情。素来以清冷、洁净为标识的瓷器,也在文房中有了别样的风貌:商周高古而肃穆狰狞的饕餮纹饰,以德化瓷细腻的胎体烧制出了如玉的温润风情。一只三足而立的白瓷杯,则被刻上云鹤的暗纹与古人的《酒中八仙歌》,以助佳兴。

在文房的赏玩中,文人们的“妙悟”往往同这类“玩趣”一同发生。典雅的形制,入微的细节,给予他们“兴不可遏”“喜不自禁”的快乐,仿佛可以呼风唤雨,通彻天地一般。他们为文房赋予的内涵,犹如一泓清泉,心中万象都在其中往复穿梭,从容舒卷,随意东西。

文房中的乐趣又不仅于此——它们有时还能给予人们隐秘的快乐。《古印捃》上曾经记录过一枚情爱纠缠的小印:有一位痴情的文人,托人为心爱的少女作了小像,并刻在一方印石上,在少女生日当天赠予佳人。他在印面上深情款款地留下了“香草美人”的印面,和一段缠绵的边款作为此事的纪念。而不知多少年后,这枚温润印石上的小影,却又被佳人转赠给另一位如意郎君。后来者也在石上的一面留下铭记,表示要永远珍爱这方宝物。而在两个痴心人的边款中间,娴雅动人的少女拈花而笑,简致勾勒中,仿佛能看到她春水一般的眼波。将这枚印章置于案头的人,大概能够在每一次对这名少女的畅想中,体味到一种秘而不宣的别样滋味。或者,这种回望与畅想的乐趣,亦是文人们想在“坐观”之中,所寻觅到的“风流景致”吧!

由沉重的国之“大器”,转变为案头的“小趣”。文人们欣然与这些气息相接,通过每一件放置和把玩的“长”物,一次次与传统的人文精神、古之圣贤进行心灵的对话。明式家具的背景是明代文人生活,明代文人生活在我们看来,是闲情的、雅致的,他们常寄情在家具上。

明式家具的审美情趣,不仅来自于其日常功用的人性化,也体现在细节的独特精巧上,特别是在文人书斋头上的清供摆件,微型几案,作为日常的文玩雅趣之物,其用料之考究,做工之精湛,情调之雅致,为历代文人墨客所钟情。

我们在阅览探究明式家具材质、工艺和审美等整体特质时,往往容易忽视几架、箱盒、屏风等文案清供的审美价值。实际上,这些微缩版的明式家具,更能将明式家具高超的制作技艺展现得淋漓尽致,可以说是精华中的精萃,堪称极品。明式家具之所以为历代文人墨客所推崇,主要在于其文质彬彬的别样质地,而这种特质的形成,又与文人的鉴赏把玩关系很大,因此有“雅玩”之说。文案清供,作为旧时文人书房必备用品,正是文人雅士们燕闲生活的寄情雅玩。与文案清供相匹配的几架座托等,虽然形制不大,但制作精巧,尤为读书人所喜爱,在明式家具的制作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。

文房清供的制作自汉代始,兴于唐宋,至明清更趋多样丰富,虽然年代不同,其形制和用途也有一些差别。但随着制作工艺的不断改进和完善,这种“斋中清供”也逐渐呈现出实用性与艺术性相得益彰的显著特点,成为文人墨客点缀书案、玩赏自娱的清供陈设,也成为他们心寄林泉,超凡脱俗人格精神的一种投射,是自然与自我在书斋中和谐共处的一种情感表征。


唐杜甫《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》诗曰:“笔架沾窗雨,书签映隙曛。”北宋翰林学士苏易简著有《文房四谱》,首倡“文房四宝”。南宋赵希鹄《洞天清录》是一部记录古代文房清玩的专著,收录了古琴、古砚、古钟鼎彝器、怪石、砚屏、笔格、水滴、古翰墨真迹、古今石刻、古今纸花印色、古画等文房清供。明代记述文房清供的专著,有屠隆《考槃余事·文房器具笺》、高濂《遵生八笺·燕闲清赏笺》、文震亨《长物志》等,详尽记述了书斋陈设器具及其发展演变。

其中,明末屠隆所著《考槃余事》中共列举了45种文具,集当时文房清玩之大全。文中例举“笔床”云:“笔床之制,行世甚少。有古鎏金者,长六七寸,高寸二分,阔二寸余,如一架然,上可卧笔四矢,以此为式,用紫檀乌木为之,亦佳。”又例举“笔屏”云:“有宋内府制方圆玉花板,用以镶屏插笔最宜。有大理旧石,方不盈尺,俨然山高月小者、东山月上者、万山春霭者,皆是天生,初非扭捏。以此为毛中书屏翰,似亦得所。蜀中有石,解开有小松形,松止高二寸,或三十五株,行列成径,描画所不及者,亦堪作屏,取极小名画或古人墨迹镶之,亦奇绝。” 文震亨《长物志》卷七《器具》中,也列入众多的文房用具,计有砚、笔、墨、纸、笔格、笔床、笔屏、笔筒、笔船、笔洗、笔掭、水中丞、水注、糊斗、蜡斗、镇纸、压尺、秘阁、贝光、裁刀、剪刀、书灯、印章、文具等。这些都是直接的文房用具。此外,还编入不少文房清玩的器物,例如香炉、袖炉、手炉、香筒、如意、数珠、扇坠、镜、钩、钵、琴、剑等。


明代戏曲家高濂在他的《高子书斋说》对当时的文人书斋的陈设有一番具体的描述:“斋中长桌一,古砚一,旧古铜水注一,斑竹笔筒一,旧窑笔洗一,糊斗一,铜石镇纸一。……床头小几一,上置古铜花尊,或哥窑定瓶一,花时则插花盈瓶,以集香气;闲时置蒲石于卜,收朝露以清目。或置鼎炉一,用烧印篆清香。冬置暖炉一。壁间挂古琴一,中置几一,如吴中云林几。……或倭漆龛,或花梨木龛以居之。上用小石盆之一,或灵壁应石,将乐石,昆山石,大不过五六寸,而天然奇怪,透漏瘦削,无斧凿痕者为佳。……几外炉一,花瓶一,匙箸一,香盒一,四者等差远甚,惟博雅者择之。”从上述描绘中,不难看出明代文人对书斋陈设构思之巧、用力之专、格调之雅。文房摆设要安妥得体,错落有致,以体现居舍主人的性情品格。正如明代另外一位文化大家李渔所说“安器置物者,务在纵横得当,……使人入其户登其堂,见物物皆非苟设,事事具有深情。”


明代大画家董其昌在其《骨董十三说》中也有论述:“先治幽轩邃室,虽在城市,有山林之致。于风月晴和之际,扫地焚香,烹泉速客,与达人端士谈艺论道,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。饭余晏坐,别设净几,辅以丹罽,袭以文锦,次第出其所藏,列而玩之。”由此可见,古人对书房家私设置,文案清供安排,居处环境营造,既要布局合理,疏朗有致,又要布置清雅,安适方便,达到看似不经意而处处用心的效果。

明代商品经济的繁荣和传统手工艺的发展,为文房清供制作工艺的完善和提升创造了条件。明清苏州、杭州、松江地区繁盛的市镇经济催生了成熟的手工工艺。特别是长江以南的苏州、杭州地区市井繁华,商铺林立。对于精美的文房清供,不仅文人墨客、巨贾豪客竞相追捧,朝廷上下更是推波助澜。清朝康雍乾三代,其清供制作规模之大、数量之巨,形制要求之高之精可谓空前绝后。如乾隆三十五年内廷档案“匣作”记载,所列配匣文具有“白玉佛手笔掭一件,(配木座)腰元洗,青花白地小水丞一件,青绿蛤蜊笔掭,青玉瓜式水丞,白玉双鱼洗,掐丝珐琅水注,霁红笔洗一件,青绿马镇纸,青花白墨罐一件,哥窑小笔洗一件,白玉合卺觚,配得合牌座样持进,交太监胡世杰,交淳化轩续入多宝格内摆。”由是可见,清代内廷文房清供均按不同功用分别命名,其质地种类多样,制作要求精奇。其中如笔筒、笔架、笔洗、砚屏、水丞、水注、墨床、镇纸,以及几案、官皮箱、多宝格和宝物箱等所有这些,一方面可供宫廷殿内陈设,另一方面也为宫廷上下实用而鉴藏,其蕴含的文化内涵和人文品位自然难以计量,加之宫廷制作,造型典雅,工艺精湛,其中凝聚了那个时代能工巧匠的聪明才智,确是让人叹为观止,称羡不已。

明代文房清供种类繁多,分类芜杂,有广义和狭义之分,广义可涵盖古人书房中所有的家具陈设,甚至张挂的书画。狭义的则主要是案头家具。如插屏式案屏,适宜放在书房桌案上,除了体积小,与大型座屏的构造别无二致。两个墩子上竖立柱,中嵌绦环板,透雕斗簇C字纹,站牙与斜案的披水牙子上也锼刻C纹饰,屏心嵌镶大理石彩纹板。案屏最小的是画案上陈放的砚屏,为墨与砚的遮风,尺寸一般为一二十公分长宽。再如提盒,古代的提盒主要是用来盛放食物酒茶的,便于出行携带。至于明代文人所钟情的用硬木制作的提盒,不是食物盛器,而是用来存放玉石印章等小件文玩的。置放在文房案桌上又可作为摆设欣赏,是文人墨客的至爱。一般提盒有二撞提盒与三撞提盒之分,四撞提盒极少,尺寸为二三十公分长宽高。又如官皮箱,为平常人家常备之物,不为宦官人家所特有,形制尺寸也差不多。一般顶盖下有平屉,两扇门上缘留子口,用以扣住顶盖。顶盖关好后两扇门就不能开启,门后设有抽屉,底座锼出壶门式轮廓并刻上卷草叶纹。需要说明的是官皮箱平常人家用来存放女眷饰品,而文人墨客就用来收纳玉器象牙等文玩。此类文案清供以黄花梨、紫檀木制作的最为名贵。无论提盒还是官皮箱因常常开闭移动,往往在转角处包裹上薄薄的铜片,年代既久,磨洗发亮,就越发显得古朴典雅,四只角古铜色的小小铜片与提盒的硬木花纹相映衬,构成一种低调的奢华。

文房清供中的案头家具在明清的文人眼里不仅仅是一种实用器具,更是一种可供赏玩的艺术私藏品。文人还积极投入这些清供用品的创意制作过程,在其中融入更多的文化精神和美学思想,体现文人独有的生活理念和情感追求,使这些精巧的案头家具更具文化的魅力和价值。有些文房家具作为玉器,瓷器和象牙制品的座托和几架,原本是配角,但因构思精巧,制作精良,竟也与古玩主角相辅相成相得益彰,直至浑然一体,难分伯仲。

明清时,这些器具的制作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和具体的要求,无论是民间的能工巧匠还是宫廷造办处的督办大员,从选料到工艺把控,再到成品检查都力求一丝不苟,精益求精。特别是清代宫廷文房用具,均以内廷样式制作,一部分由内廷造办处自行督造,一部分交由地方按内廷式样制作,也有地方巡抚官员按年例进贡的方物制作。其造型、质地、种类丰富多彩,凸显文房用具的雅致与精巧,可谓美轮美奂,无与伦比。作为文案清供的微型家具制作,一般具有这几大特点:宫廷内府的形制规定明确;文人墨客的直接创意;选料考究,一般都用黄花梨和紫檀等硬木;工艺复杂,虽属微型家具,但在榫卯结构上丝毫不差;用工耗时多,做工精湛;不落俗套,别具一格。

在文房器物中,有一种优雅的存在,那就是寂寞,而又郁郁寡欢的都承盘。都承盘,就是什么都能承受的盘子。无论文房闺房,凡是琐粹器物,只要往盘里一扔,就此一切都妥当了。总觉得它就像宫廷中的侍女,察言观色,耳闻目视,知道所有的秘密。

王世襄先生在其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说:“都承盘”,有时写作“都丞盘”、“都盛盘”或“都珍盘”。这是一种用以置放文具、文玩等的案头小型家具。从传世实物来看,清代比明代更为流行,式样颇多,有的高低分层,制作繁琐。古人雅致生活和书卷气息的“残留”十分浓郁,里里外外都浸透着人心和时光的温度。然而,虽说流行,但很意外的是,在古籍中鲜少有“都承盘”的身影。《长物志》《考槃馀事》《遵生八笺》《格古要论》这一类写文人器物的书籍,都未见“都承盘”的条目。看来它的特征就是“隐形”,不会像琴棋书画、笔墨纸砚那样一直拥有存在感。

然而小小的都承盘,在这其中,却是非常格致,非常有趣的一种存在。它庄敬无言,胜过了多少啰嗦。我们不妨想象某一位明清文人,身处江南的烟雨中,在黑瓦白墙里,时而茗碗炉香,时而花间丝竹,时而兰亭临摹,时而池畔观鱼。这时,那件都承盘,正静默无言,安然摆在书桌上,旁边就是摊开的笔墨纸砚,半就的琐碎诗篇。

都承盘是寂寞的,也是郁郁寡欢的。

值得一提的,古代有一个人特别关注都承盘,他就是黄图珌。黄图珌是生活在康熙年间的一个有趣的人。古人把玩器物的心思,今人望尘莫及,它是超越时空的人心的美。黄图珌写过一本书,叫《看山阁闲笔》。因为他当过的官都是小官和闲官,所以有大把时间花在生活琐粹的细节上面,把玩器物,也把玩自己的人生。他把目光投向了“都承盘”:一凡文房适用之具,俱可盛入于内,几案间所最要而不可阙少者也。予曾制尺许长、五寸阔、二寸高扁匣,以备收拾残编剩稿,名曰碎锦匣。既便且益也。黄图珌说都承盘是几案间最重要最不可缺少的东西,因为它方便,相当于古人的收纳箱,小件的东西,什么都能往里装,环境一下就整洁起来。这样的都承盘,对于像他这样极爱便利的人来说,使用起来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人生知己了。

黄图珌号“蕉窗居士”,也号“守真子”。大概他居室的窗外就是一片芭蕉,时常在这里读书吟咏,而他又自许是个见到真心的达人,所以给自己立这样的名号。他很有趣,《看山阁闲笔》几乎无所不谈,好像人生所有的一切他都懂,人们读了这本书就可以“到此为止”,根本不用再去研究生活了。明代文人常常寄情在家具上面。他制作过一种“碎锦匣”,其实类似都承盘,只是都承盘用来放杂物,“碎锦匣”则是用来扔文章废稿的,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废纸篓。黄图珌的创作远远不止这“碎锦匣”。桌椅之中,他的创新也很多。例如“三面桌”——“园亭小酌,三人坐饮,殊觉雅致。”又例如“圆桌式”——“圆桌如安四脚,甚不雅观。是以只用一木高擎,盘旋如磨。噫,此亦中流砥柱之一法也。”此外,他的创造,还有“屏风椅”“暖桌式”和“围屏式”等等,读来受益匪浅,读来哑然失笑。

司马光说:“古之所谓文者,乃诗书礼乐之文,升降进退之容,弦歌雅颂之声。”被提炼出的那一部分,先贤称之为“文”,其大可文章华国,小可至一家安稳,一身岁月静好。即便是仅可容膝的地方,也可涵蕴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,浓缩整个中国数千年人文历史的精神风貌。那片文人士子们读书写字、品鉴器物的场所,也是往圣先贤、历代明君贤臣、文坛鸿儒、富豪巨贾们所器重、神往的地方。

传统文人从沉重的“大器”,转变为隐秘的案头“小趣”,中华文化传统始终是文房清供的“源头之水”和精神渊薮。“道”是器物的灵魂所在,只有“道在其中”才会令器物饱含生机,才会有生命和精神。有形的物质中,包含的是无形的精神理念,体现在在中国文人士子、读书人的书房里,在每个手艺人的作坊中,在每一件精美的器物上,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。

孔子曰:“吾道一以贯之”。诚哉,斯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