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象余说之竹的无尽探索

余卫平

教授级高工

福建省工艺美术研究院院长

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

“自古英雄出少年”这句话用来形容王新明一点儿也不过分。

早在30多年前，他创作的竹刻作品，在台湾地区就小有名气，且订单不断，是较早靠手艺富起来的那批人之一，而他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。

然而，最为传统工艺界所津津乐道的是，以圆雕、竹刻见长的他，竟引起了文博大家王世襄老先生的关注。

钟爱竹刻的王老曾感慨，雍乾之后“二百年几乎提不出以圆雕著称者”。当他看到王新明的作品后，认定这是一个才气横溢的青年才俊，自是如获至宝。

木与漆，传家技

同其它门类的艺人一样，新明的竹刻艺术天赋来自家庭的熏陶。

莆田是著名的竹木雕刻之乡，他的祖父就是木雕匠人，外祖父一家则是漆匠，两家联手接单搞业务，配合相当默契，关系铁到指腹为婚的地步，新明便是父母“娃娃亲”的结晶。

木屑与漆味交织，在新明的童年记忆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迹。

2009年第五届福建省工艺美术精品“争艳杯”大赛金奖

叔叔在干活时，他都会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：手执刻刀，在一截木头上翩翩起舞，随着一根根线条的出离延伸，花鸟、人物等造型也呼之欲出。这一幕令他感到十分好奇，不禁跃跃欲试。

于是，趁叔叔休息时，他也拿起刀过过瘾。被发现后，叔叔只当做熊孩子顽皮，又是打又是踢。

虽受了委屈，但他心中早已燃起了强烈的求学欲。奶奶便对他说：“你姑最疼你，既然你这么想学，不如就跟她学。”

就这样，新明成了姑丈工艺厂里的一名学徒工。也是从那时起，在他做的活里，就有竹刻。平日，他自己也会琢磨捣鼓，刻一些类似于算命签、臂搁的物件。

新明做木雕有天赋，对大漆也很投缘。

幼时顽皮在外婆家玩耍，徒手伸到生漆桶里搅拌，竟不会被漆“咬”！惊讶之余，舅舅有意培养他学做大漆。

所以，他左手木雕，右手大漆，兼学两家的看家本领。

不过，他则远未满足。

不但在自家人学，还跑到福州、厦门、惠安等地拜师求艺，“贪”得很。边学边做，加上生来的天赋，触类旁通，他的竹刻技艺大有进益。

取与舍，形与神

不同于寿山石、玉石、紫檀等珍贵材料，竹刻所用材质廉价易得。

福建是中国竹子的主产区之一，在12. 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，分布着120多种竹子，竻（lè）竹就是其中一种。

这种竹子，在福建随处可见。它带刺，质地厚实坚硬，是竹刻艺术创作的良材。

因此，在选材上，新明用的基本都是竻竹根，且特别钟爱生于多石地方的竹子。

竹子在生长的过程中，竹竿节节向上，秀逸挺拔，竹根则不断向土壤深处蔓延，寻找水分与养分，它在同石头的反复对抗中，形成虬曲万状的样貌，苍劲有力，非常适合造型。

新明心思细腻，善于观察。

竹根出土后，虽盘根错节，千奇百怪，甚至张牙舞爪，在他眼中却已有隐隐的物体雏形。他根据竹根的自然形态，随势赋形。

竹根的横截面，从外到内，分别由竹青、竹肉和竹黄，竹刻就是在这三个部位间因材施艺。

创作前，新明会先观察竹肉纤维的疏密多寡。

按照经验，疏则松，密则韧，越往里越疏，因而他下刀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，且节奏、力度也把控得恰到好处。

就拿这尊弥勒来说吧，原作遵循“留青留疤”的制作常规，线条和造型的处理都显得随意粗糙。
新明删繁就简，大胆地剔除了冗余的竹青，让线条显得更简练深峻，造型也更生动传神。

“当留则留，当舍则舍。留疤（竹节）终会被疤误。”

这是一位竹刻老艺人的忠告，新明至今铭记在心。

于是，为了照顾艺术效果，在处理弥勒头部的竹节时，他毫不犹豫。

但是，只要稍稍不慎，力度失当，刻刀就会戳穿竹肉。好在他技术过硬，雕刻时，他如履如临，每一刀都堪称险招。

题材上，新明的作品以神佛人物最为常见。

这类虽为经典传统题材，新明却不落俗套，通过设置不同的场景，来凸显强化人物形象。

这些场景，有写实，亦有虚构。

譬如，《诵经僧》《蒲团僧》《踞椅罗汉》《拄帚僧》就属于前者，生动的人物表情和动作被他定格在画面上。

《叶上达摩》《狮笠罗汉》《螺壳达摩》《屐居罗汉》《蚌壳刘海戏蟾》等则属后者，人物所居的场景带有明显的夸张成分，树叶、斗笠、螺壳、木屐，比例都比人来得大，上面的人物姿态万千，构图巧妙。

如此组合，虚实相生，独具创意，寓意也是耐人寻味。

他还有一组《十八罗汉》，神态仪态都各不相同，依形依势，雕刻与自然形相得益彰，摆在一起，阵容蔚为壮观。

除神佛人物外，寻常人物、花鸟题材的作品也使人感到耳目一新。

譬如，这件《打渔归家》曾在2019年第十届福建省工艺美术精品“争艳杯”上斩获金奖（民间工艺类）。

2019年第十届福建省工艺美术精品“争艳杯”金奖

该作由一节完整的竹根雕成，渔船是主体，为我们呈现出一幅诗意的渔舟唱晚图。

水波澹澹，渔船回棹。

船头一戴笠渔翁，神情悠闲，手中一杆旱烟，一旁小童为其吹风点火；船尾悬挂渔网，挂晒渔网的竿上，停着一对鸬鹚。又一童子在网间中戏耍，显得萌哒哒。

又如《残荷》，若不细看，几乎看不出是竹材创作。

它巧就巧在用竹根表现残荷的形貌，厚厚的竹肉被剜去，只留下薄薄的一层，保留的竹青除了用作支撑，还是“叶脉”。

以镂空雕呈现荷叶枯萎残破的质感，以圆雕呈现青蛙的灵动，富有视觉冲击力。

知“竹”者，有知音

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，海峡两岸对峙的坚冰消融，民间往来日渐频繁，台湾竹刻艺术品的需求畅旺，许多台商来闽寻找艺人。

新明的手艺很快就招来了台商挑剔的眼光，一位台商愿意包销他的作品。订单渐多，声名日隆，腰包也越来越鼓。

1993年返乡后，年仅20岁的他就自己带徒弟了，还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台彩色电视，这在当时可风光了。

然而，好景不长。1995年，因市场突发变化，他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。

虫蛀是竹刻艺术品的第一致命硬伤，再优秀的作品也敌不过蛀虫的侵蚀。

独创竹雕防腐防蛀技术。

古往今来，很多人都尝试过不同的方法来防蛀，却都不甚奏效。

要防蛀，关键在于要尽可能充分地处理掉竹子中的糖分。在订单遇冷的时间里，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解决竹刻长期保存的问题上。

别看新明的文化程度不高，竹木防蛀他可真有一套。他买来各种各样的材料，反复研究竹材防蛀处理的独门秘籍。就这样反反复复摸索了两年多，还真是被他倒腾出个名堂来了。

用他研制的防蛀剂处理后的竹材，再用大漆封涂一层，可保证不霉、不蛀、不开裂。这项技术发明，无异于给他的竹刻作品穿上了“铁布衫”。

当市场恢复正常后，他的作品无疑于又抢得了与众不同的先机。新明的作品，艺术品位高，且经久不腐蛀，畅销台湾十多年，在台湾积累了很高的人气，且不乏“知音者”。

2020年9月，台湾的客户费尽周折，通过多方渠道找到新明。希望补齐原来收藏的52尊他20年前创作的竹雕妈祖组雕中的4尊。

新明欣然应允，他居然还保留着20多年前56幅妈祖组像手绘稿及打坯塑模。

客户认为，新明现今的作品“更加丰润，更加祥和，观看后亲切之感油然而生”，并恳请他再雕一组与妈祖相关的作品。

新明计划在原有的基础上，再创作4尊新的妈祖像，凑成60尊，成全圆满。

长期的训练与创作，新明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，多数时候，他是不打稿的，信手拈来，游刃有余。

在他看来，竹根有天然形态，只要依势取形，把握好几个关键点，作品就完成了一半。

不过，雕妈祖像，他之所以要塑模，目的在于以一变十，以十变百。

有趣的是，他打坯并不用易成型的泥稿，而是用龙眼木雕刻模型。在他看来此举看似繁复，却更灵活。

他将造型、动作、衣褶等元素“模块化”，就像搭积木一样，只要稍作改动，就能组构出更多的形象。不得不说这真是他创作的一绝。

竹刻缘，爷孙情

新明创作的圆雕人物，或质拙浑朴，端庄敦厚，或秀气遒劲，奇峭生新，情趣与意境，都饶有明清的古意，颇有明代嘉定竹刻名家朱三松的风韵，以至于被人误明清真品。

深得王世襄老先生肯定，认为其作“最接近明清”。

王新明

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

说起王老，新明与他的交往，可谓是奇缘。

王老从朋友那里得知王新明后，欣喜不已。

那时，王老正着手完成他的娘舅——近现代竹刻名家金西厓的遗作《刻竹小言》，便给新明打去电话，希望他能寄一些作品供拍摄，用作插图。

新明一听是北京打来的，还自称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，始终不敢相信消息的真实性。因为他曾经上过骗子的当。

后来，在朋友的建议下，他让王老写上住址、电话，传真过来，检验真假。

那位朋友曾拜访过王老，一看传真，惊讶不已，连忙告诉新明：这个“王世襄”千真万确！新明这才完全信了！

王老很欣赏新明，赞其为“年轻有为的竹刻家”，不仅主动题写斋额“镂竻居”“仙游竹木人家”给他，还有意栽培扶掖他，认他为嫡亲，以爷孙相称（按：王世襄祖籍福建福州，与新明同姓），邀他到京居住，给他请私人教师恶补，提升文化知识水平。

此事虽然因多种原因没有成行，但王老对他的提携和爱护，真是细致到了帮助他成长的每一个环节。

那时的王新明毕竟还是太年轻了。

从2002年起，古典红木家具在仙游如火如荼，新明也按捺不住燥动市场的冲动，不顾王老的劝阻，凭借娴熟的手艺，把竹刻撂一边，偷偷转行做家具。

王老得知后，十分生气，便请福州、莆田的朋友监督新明。无奈之下，新明只好草草做了几件竹雕，应付了事。

然而，这一丝一毫逃不过王老的锐眼，便语重心长地规劝他：“在中国，做古典红木家具的艺人，数以万计，而做竹刻的艺人，不过上千个，真正懂得竹刻技艺精髓的少之又少。你要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。”

考虑到新明当时的经济状况，王老甚至拿出一大笔自己的储蓄给他补贴家用，让他安心地从事竹刻创作。

王老对新明寄予了厚望：“我相信有丰富想象力和灵巧双手的王新明，今后努力提高文化水平和艺术修养，定能崛起闽南，为传统圆雕竹刻开创一个新的流派。”

2009年11月28日，王老仙逝，他生前的愿望是：新明能在京办一次个展。

匆匆12载。

如今，新明也已年届知天命之年。

技艺臻于完熟，知“竹”却不知足，艺术追求无止境。

他要兑现给王老的承诺，这是他的“小目标”。